作者：Luise Guest 露易丝
译：Yuan Yuzhou 翻译，原雨舟，南京大学艺术学院研究生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李白（701-762）《独坐敬亭山》，山姆·哈米尔译

我第一次见到冰逸是在2013年。当时冰逸安排了她的司机来接我，因为她说我永远无法自己在北京城中心的老胡同里找到去她家和工作室的路。第二年我尝试再次寻找她的家，当我穿过狭窄的小路，一路上灰色的墙壁和红色的房门看起来越来越相似，我意识到她是对的。那时，冰逸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位于城市中轴线的中心，靠近紫禁城，此处曾经是一座元代寺庙。

当我跨过院子里的石头门槛时，我感觉到北京城市中的灰尘、污垢、持续不断的噪音都已被远远抛在身后。雀鸟在高高的鸟笼中飞舞，门廊里长满了无花果树，兰花和蕨类植物生长在高高的花盆中。在这间房子内，一切都很宁静。在一张长桌上品尝了茶，助手们在地板上展开了巨大的水墨画卷，同时冰逸解释她今天进行了一个跨学科实践的奇特旅程。从精致的扇面到自己制作的工具喷洒、泼溅水墨创作的纪念性现场作品，她将中国悠久的文化艺术历史与充满人类新时代的危机的当代的21世纪相结合并置。

冰逸是一位真正的博学者，北京墨斋画廊将她描述为一位“艺术家、建筑设计师、策展人、文化评论家和社会活动家”。冰逸的艺术实践包含了大地和环境艺术、特定场域的建筑装置、音乐与文学创作、水墨画、行为艺术和电影制作。她曾发表一篇探讨山水画的历史和意义的论文，并让整个社区参与她的电影三部曲中，电影探索北京胡同街区的消失，冰逸在其中引用了她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如生态、废墟、重生和诗意的想象。

冰逸在中国当代艺术界内外都占据着一席之地，她有意使自己与北京越来越商业化的艺术领域区分开来。她沉浸在中国历史、哲学和古典文学中，并在一个发展中的领域的前沿耕耘，在这个领域中，绘画与雕塑、建筑、时尚、电影、新媒体、舞蹈和音乐相结合，从而创造出沉浸式的、特定场域中的壮观景象以及最精美、具有细微差异的系列作品。

在工作室参观的开始，我们讨论了她的第一幅水墨画，这是艺术史学家巫鸿为芝加哥大学斯马特美术馆的弧形门厅邀请冰逸创作的作品。当时，《囦》（2010）成为了有史以来面积最大的水墨画。冰逸花了一年时间寻找一个既实用又富有诗意象征意义的合适地点，最终选定了安徽省南部被修复的古村中一个篮球场大小的空间。安徽以宣纸工匠而闻名，冰逸在这里找到了专家，他们可以依照她需要的巨大尺寸制造出大量结实的纸张。在夜晚工作时，汽车前灯被用来照亮纸张，冰逸和她的一小队助手将墨倒、滴、刷在纸张上。冰逸在作品中常微妙或是隐晦地引用中国古典文学、艺术、建筑、哲学，《囦》也不例外，引用的是北京颐和园的一座佛寺。智慧海佛寺与芝加哥大学斯马特美术馆门厅的比例相似。这部作品还指向了中国文化中自然界中的五种元素——木、火、土、金、水，以及人类和动物的DNA。

安装在美术馆里的《囦》宛如一个倒悬的瀑布，向上冲向远处的天花板。这种倒置的想法在冰逸的作品中反复出现——她曾向我描述过她在特定场所创作的大地艺术水墨装置，将其描述为“就像沃尔特·德·玛利亚作品中的倒置”^。(1) 它指向了阴与阳的相互激荡、转化，阴与阳是对立的宇宙力量，它们以不稳定的平衡形式存在，并且能够相互转换，一个变成另一个。一次在美术馆中，伴随着音乐、舞蹈和演出服装，这幅作品在艺术家设计的一次歌剧表演被进一步激活。

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冰逸将自己描述为“后现代文人”群体的一员。随着几年时间过去，在我们此后的谈话，我对这种自我认同越来越感兴趣。帝国时期中国的文化精英们——即文人，不欢迎女性参加他们的雅集。(2) 女性没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而士大夫的排名是从科举考试中产生的。在儒家正统思想中，女性的位置仅限于家庭内部的、私人的世界。女性被称为“内人”，这与男性在外部世界中的角色形成鲜明对比。(3) 因此，冰逸主动投身于那些几乎没有女性参与的飞地和文化实践中，这揭示了怀旧与具有颠覆性（即便是没有明说）的女权主义挑战对这段男性主义历史的矛盾混合态度。但她的作品与中国历史紧密相连，这既是一种致敬，也是一种（未公开的）批判。艺术史学家巫鸿认为，如冰逸这样的艺术家正在建构与历史的对话，他们在“提炼物质性”和“翻译视觉性”，构建一种将地域性与当代性相结合的新的实验水墨或观念水墨流派。(4)

冰逸的大型水墨装置以及她在宣纸上创作的更小、更精细的水墨画，创造了与中国水墨画历史的对话。在我们最近的一次谈话中，恰逢纽约的亚洲艺术周^[i]，冰逸向我讲述了她的新作品，她在这部作品中模仿了宋元绘画，并巧妙地运用了观众的感知力。第一眼观看时，这些作品看似美丽的传统水墨画，但仔细观察后发现，这些作品透露出山水景观与抽象和纯粹形式的当代语言之间令人困惑的纠缠。尤其是笔墨那富有表现力的、自然的、大面积的痕迹体现了这一点：有迹象表明，中国山水画为人熟悉的典型意象有云雾缭绕的山峰、倾泄而下的瀑布、竹林和松树。冰逸在黄河旁的太行山观景处呆了两年，这是宋代山水大师范宽和郭熙所画出著名风景的地点。从远处看，冰逸说，“这一切都是偶然、美丽而平静的，但当你走近时，它是混乱和无序的。它看起来像一幅宋代绘画，但走近时你可能会想，‘这是到底是什么，它看起来像颤抖着的女人的身体？’”。

冰逸现在在北京和洛杉矶生活和工作。对于一个喜欢在山区度过大部分时间的艺术家来说，这似乎是一个不太可能的栖息地。在这一点上，她与古代的文人学者一样，他们通过在山中漫步、绘画和写诗来从宫廷的阴谋和背后中伤中寻求慰藉。山被认为是神灵的家，在中国的哲学、绘画和诗歌中，山的意义无论为何也不为过。冰逸说，她现在的生活“一半在山里，一半在寺庙里”。虽然这也许不是完全真实的，但自从第一次为芝加哥大学接受委托以来，她已经完成了无数艰苦的旅程，并沉浸在偏远的荒野地区，以制作特定场所的大地艺术水墨画。在大自然中，她感受到自己是生态系统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我能感觉到我和蚊子没什么不同，我和癞蛤蟆没什么不同。这就是永恒——你是如此渺小，你什么都不是。这就是崇高。”(7)

然而，让冰逸感兴趣的并不是欧洲浪漫主义的崇高，确切地说，是一种来自佛教和道教哲学以及她对庄子、老子和中国古典文学的阅读所形成的中国观念。但冰逸也对科学感兴趣，并关注如何解决有压倒我们的危险的环境灾难。从地质学、气象学到宇宙学、物理学和晦涩的数学，她为自己的工作带来了丰富的深奥知识和对可能进行艰苦学术研究的浓厚兴趣。她在《万物：变形记》（2013）等作品中频繁提及熵，显露出她担忧人类对地球及其脆弱生态系统造成的影响。

《万物：变形记》是在江西龙虎山现场制作的，选择这个地点是因为它被认为是道教的发源地之一，也是许多重要道教寺庙的所在地。该作品装置包括六卷卷轴，每卷长2200厘米，绘制在手工宣纸上。标题引用了佛教和道教的“万物”概念，意思是天下的一切——宇宙中可以命名的一切。

冰逸决定在室外、山路、乡村篮球场、干涸的河床和瀑布上作画，意味着她的作品不仅受到她在纸上作画时做出的审美决定所影响，还同样受到天气、生物和化学因素的影响。她控制着墨和水与湿度、雨水、风力、落叶、飞虫、阳光和热量的相互作用，以及墨水粘度的变化。墨与自然世界的所有相遇都在纸上留下了痕迹。偶尔，冰逸会用火焚烧画作，并将燃烧后的灰烬撒在新作品上，这样它们会被吸收到湿墨水中，湿墨水被浇、泼、喷、滴、溅，以及用各种工具刷在纸面。如此，纸张被弄脏、浸湿、起皱了。墨池和墨水的涟漪逐渐变为微妙的色调，透露出艺术家的作画时的姿态与动作。

2018年，冰逸在四川省四大佛教名山最高峰的峨眉山开始了一个同样雄心勃勃的项目。冰逸将她的工作室搬到了这座山中，研究其地质和天气模式，然后选择了一条干涸的瀑布作为她的创作场地。极长的白色帆布沿着瀑布展开，垂落在岩石和巨石上。冰逸和她的助手们将混合了酒精的墨水沿着画布垂直倒下去，在纯粹的偶然性和基于艺术家对环境条件和墨水化学知识的谨慎判断之间达到了很好的平衡。这幅作品以三幅巨大的挂轴形式展出，它就像是对南宋画家马远有关水的著名作品的当代回应。(8)

作为一名自学成才的艺术家，冰逸在当今中国是不同寻常的。徐冰、杨诘苍和谷文达等第一代后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先锋艺术家来自重新办学的艺术学院，在那里接受了水墨和书法训练，或像徐冰接受了版画训练。冰逸的道路不同。她在高中毕业后离开中国，进入美国的大学学习。她首先在蒙特霍利约克学院学习，后在耶鲁大学攻读研究生，在这所著名的学府获得了汉代艺术史研究和考古学的博士学位。也许这段经历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她对文人身份的认同，那些中国古代受过高等教育、见识广泛的士大夫们，在他们美丽的庭院里写诗或在山中作画，以此逃离世俗和政治世界，进入自然与精神世界。

今年，在经历了两年的肺炎病毒全球大流行之后，此前旅行频繁的跨国艺术家们被限制在他们的工作室里，必须在与世隔绝的情况下重塑自我。冰逸在此情况下完成了一份令人震惊的近期工作清单。她在纽约展出了太行系列组画；创作了一部关于2020年中国生活的纪录片，她希望在圣丹斯电影节放映；她创作了名为《废墟》^[i]的当代中国寓言的电影三部曲，并计划在美国的大型装置上放映。冰逸是一位多产的艺术家，以惊人的速度进行跨学科创作，她还发明了一个“假”中国王朝及其帝国文献、建筑和艺术品。莲朝是元朝的想象中的继承者，其整个历史源于艺术家的想象。冰逸基于她从前作为汉朝研究者的身份，创造了考古记录、皇家印章，以及更多关于完全假设的莲朝皇家宫廷的细节——一种别样的中国历史。

冰逸的作品更多是关于墨的物质性，即纯粹的、内在的液体粘性，而不是关于山水的主题。魏星认为，她的绘画主题是墨与水，因为它：

[…]没有明显的笔法迹象，也没有皴法痕迹（中国绘画线条和纹理方法的术语，自宋代以来就一直主导着中国绘画的话语），而且冰逸对在画面平面上建立距离或空间没有兴趣。这位艺术家将墨作为一种物质，同时根据土地、风和湿气的运动进行化学反应，而并不是将作品的一笔一画都与中国绘画历史联系起来。(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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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正如一位古代宫廷画家在他的研究中一样，冰逸运用了一种高度精炼、常被编码的视觉语言来表达她对当代世界事件和问题最深刻的反应。她曾告诉我，“这就像我在写一个谜语。我坚信，在一千年后，人们会深入我的画作，他们会想知道我在构建什么样的文学迷宫。”在我们最近的对话中，她说，“对我来说，绘画是爱的最纯粹的形式。创造力就是爱。”

就像她对莲朝及其所有艺术、建筑和考古记录的发明一样，冰逸在整个实践过程中构建了一部别样的水墨历史——一部有女性艺术家在场的文人历史。“我知道没有时间可以限制我，”她说，“我知道时间是一种幻觉。”在一个充满冲突和分裂的世界里，冰逸问道：“我们在今天如何使绘画变得有意义？我们如何使它对山水有意义？我认为这是一个紧迫的问题。”

艺术家简介

冰逸于1975年出生在北京，她接受的成为艺术史学家的培训启发了她的绘画实践。冰逸在耶鲁大学的博士论文是以对汉代的研究为基础的，她对中国艺术和文学的深厚知识为她的实践打下多方面基础。冰逸的绘画和装置作品曾在美国、韩国、西班牙、比利时、加拿大以及中国的团体和个人展览中展出。她的作品在中国、美国、西班牙和澳大利亚被公共和私人收藏。冰逸目前在北京和洛杉矶生活和工作。艺术家网站：http://www.bingyi.info/

作者简介

路易斯·盖斯特是悉尼的独立作家、学者和策展人。她关于中国当代艺术的文章发表在印刷和电子期刊上，包括《中国当代艺术杂志》（Journal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Art）、《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艺术杂志》（Australian and New Zealand Journal of art）、Yishu Journal、《澳大拉西亚艺术月刊》（Australasian Art Monthly）、《艺术家简介》（Artist Profile）、《燃点》（Randian）、《4A论文集》（4A Papers）和CoBo Social。她的书《半边天：与中国女艺术家的对话》于2016年由派珀出版社（悉尼）出版。她的博士研究通过性别和中国性的视角考察了使用水墨的女性艺术家。冰逸是她论文中案例研究的重点。作者网站：https://luiseguest.weebly.com/

尾注

1.在前现代中国文人文化中，追求知识和艺术是一个有学术修养的官僚阶层的共同活动。“文人”聚集在他们的庭院里参加雅集，阅读、写诗、欣赏水墨画和书法。近年来，这一概念得到了复兴。邱志杰在谈到他在2017年威尼斯双年展上对中国馆的策展时表示，他正在考虑一种乌托邦式的“互动”和代际文人聚会。他说：“……雅集是创作、欣赏和理解中国艺术的最合适的工具……在这个古老的乌托邦愿景中，艺术家们并不孤独地工作：相反，他们的创作总是……在公共环境中的创作行为”（Danzker，2017），在威尼斯双年展的国家馆里，甚至在网络上，艺术创作的基础都植根于社会关系和互动之中，并关注持续的传统。

2.冰逸与作者于2013年在北京进行的一次对话的节选，进行研究期间于2016年出版的一本书《半边天：与中国女艺术家的对话》（悉尼：派珀出版社）

3.清朝无政府女性主义作家和活动家何殷震于2013年被刘、卡尔和柯译成英文并作了注释，文章提出语言本身揭示了女性在帝国时期的中国是如何被束缚和服从的。在她1907年的激进论文《论女性的复仇》中，何殷震将责任归咎于古典学术：“汉族儒家学者直言不讳地表示，‘女性在外部领域没有任何任务。’”

4.巫鸿， 2012年，《与中国当代艺术传统谈判：三人》，香港：M+[Online]https:www.mplusmatters.hk/inkart/paper_topic10.php？l=en

5.2022年3月，冰逸在纽约参加了由北京墨迹工作室在亚洲周期间在Joan B Mirviss LTD主办的“冰逸：众神之地”展览

6.冰逸与作者的对话，2022年3月

7.冰逸与作者的对话，2013年10月

8. 参见国立故宫博物院关于宋代画家马远水的作品的信息，https://en.dpm.org.cn/collections/collections/2011-03-31/425.html

9. 墨迹网站上可查看冰逸的电影《废墟》的预告片：https://www.inkstudio.com.cn/video/37/

10.魏星，2011年，《水的变形——冰逸的瀑布》，Yishu第10卷（4）第67–70页。

11.冰逸，由墨迹工作室画廊为峨眉瀑布制作的视频（2014年），视频可在https://www.inkstudio.com.cn/video/36-bingyi-emei-waterfall/观看，其中包括无人机镜头记录的在特定场所中大地艺术与水墨画的融合

Ran Dian 燃点